費明的親友愛談起他“圓乎乎”的身形、洪亮的聲音,寫作時他不必動手,翻出口袋中的三種煙,點燃一支后,就能出口成章。
他去過農(nóng)場,掃過大街,是創(chuàng)作出《家有兒女》《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離婚了,就別再來找我》等話劇、影視劇的大編劇,落寞過,也風光過。
進入晚年,他重新回到話劇創(chuàng)作領域,名利都遠離了他,“更接近戲劇的本質”的創(chuàng)作令他沉迷,他說,“當鐘聲響起、大幕拉開,臺上演的是你的戲,這種感覺比自己結婚還要愉悅。”
朋友們都說他天真,在話劇導演張慧看來,費明最大的人格魅力是不虛偽,他的人和創(chuàng)作都是,“他不是要求自己去做一個好人,而是自然而然的、好像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事情一樣?!?/p>
10月27日,費明因病在北京去世。29日,親人、朋友前往房山區(qū)殯儀館為他送行。黑白色的遺照中,費明穿一條背帶褲坐在劇場里,神色從容。編劇宋方金用費明的部分作品名稱給他寫了一副挽聯(lián):老爸開門家有兒女良宵涮羊肉,靈魂廚房高朋滿座說好不分手。
拱進文藝圈
1954年3月18日,費明出生于北京,兒時父母離婚,他跟隨父親生活,費明的父親熱愛文藝,愛寫影評,去北京人藝觀摩過,這給費明留下戲劇的最初印象,費明耳濡目染,在北京育才小學就讀時,他熱愛繪畫、寫作,被老師戲稱為“小作家”。
1969年費明前往黑龍江建設兵團從事生產(chǎn)勞動。在晚年接受采訪時,費明回憶,在北大荒的日子,白天干活,晚上在煤油燈下看世界名著。日子艱苦,在給家人的第一封信里,他寫道,這里蚊子很多,句子中的“蚊子”不寫漢字,他捏一只蚊子的尸體代替。
在北大荒,費明演樣板戲,在《智取威虎山》中爭取到一個角色,為知青戰(zhàn)友作畫,渴望成為導演,他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在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了戲劇的創(chuàng)作。
2012年,費明在蓬蒿劇場內(nèi)。受訪者供圖
回到北京后,他在石景山環(huán)衛(wèi)局做清潔工,“在街上掃垃圾”,費明的弟弟費崎盛回憶,但即使如此,費明仍然抱有寫作和進專業(yè)藝術院團的夢想,“他常回到家里和父親匯報,哪個院團招人了,他去考試,還會在我們面前練習朗誦,‘啊,海燕!’”
考取院團不成,費明進入了當時的大興縣文化館,組織當?shù)氐奈膶W愛好者進行創(chuàng)作,并作為負責人將作品集結成刊。
“他想要拱進文藝圈,無論是編劇還是演員?!辟M崎盛記得那幾年,費明為了文藝創(chuàng)作付出的熱情與努力,“他也的確靠自己的努力拱進去了?!辟M明大量閱讀文藝刊物,《收獲》《當代》每期必看,費崎盛印象中,“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好多文藝作品,我都是從他口中聽到的?!?/p>
1986年,費明寫出了成名作《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這部劇作講述了一位清潔工的愛情故事,多位受訪的費明好友提到,劇作的靈感來自于費明在石景山環(huán)衛(wèi)局工作的經(jīng)歷。劇作被中華全國總工會文工團搬上話劇舞臺,1987年的一篇劇評提到,這部話劇4小時賣光了8場的門票,場場爆滿,“加座的折疊椅一直擺到舞臺下巴頦兒?!痹搫〔粌H享譽京城,各地方院團也爭相排演。據(jù)統(tǒng)計,全國共有36個院團排演過該劇。1987年,同名電影由長春電影制片廠出品,于當年12月公映。
彼時的費明仍然在大興縣文化館工作,費崎盛回憶,費明曾往返于北京和長春之間,在長春修改電影劇本,中間又回到大興,編發(fā)群眾刊物,那是一段風光的日子。
文思泉涌的創(chuàng)作時光
1990年前后,費明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后來在《家有兒女》中飾演胡一統(tǒng)的演員馬書良與他漸漸熟絡,費明愛到馬書良的家中去,兩人喝點小酒,聊他寫的東西,費明重視劇名,經(jīng)常問馬書良的意見,“他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p>
馬書良還記得,三十多年前,北京東城區(qū)北極閣一棟二層樓的屋子里,費明叼著煙創(chuàng)作時的樣子,“他也有不順利的時候,皺著眉,‘猶如難產(chǎn)’?!北咀訒呵曳旁谝贿?,筆一扔,兩人去東三環(huán)的粵菜館吃飯去。
馬書良也見證過費明為了戲“拼命”的時刻,導演選的演員他不滿意,“要拿腦袋往暖氣片上撞?!?/p>
諸如此類的事例,編輯汪海林也聽說過,1994年前后,費明拿著《離婚了,別再來找我》的劇本,在北影招待所開了一個房間,房門上貼一張紙,“電影《離婚了,別再來找我》攝制組”,他想,“總有人會來問我怎么回事,我就在這里拉投資,后來還果然有人來。 ”
這部劇也的確開啟了新中國成立后民間資本投資話劇演出的先河,在當時創(chuàng)下了總共三四十萬的票房奇跡,甚至賣了站票,一位觀眾曾寫道,“實在沒有地方坐,在樂池里給我加了把椅子。”
汪海林與費明相識二十多年,1998年前后,費明在一次項目策劃會上與中央戲劇學院畢業(yè)不久的閻剛建立了聯(lián)系,閻剛與汪海林是大學同學,三個人一起,撰寫劇本《說好不分手》。
那時費明四十多歲,正是創(chuàng)作的好時候,汪海林記得,費明住在馬甸附近,每天翻圍墻進雙秀公園,邊遛彎兒邊構思,等構思得差不多,他再返回。
汪海林回憶,三人創(chuàng)作時,先一起商量下一場戲怎么寫,再由其中一個落實,“比如閻剛你來落實,就由閻剛口述,另外兩個人坐在旁邊聽,什么地方有問題,旁邊人會補充。”
2021年,汪海林(左)到養(yǎng)老院看望費明,汪海林形容兩人在一起“永遠激情四溢,永遠吊兒郎當”。受訪者供圖
費明在那時已經(jīng)很出名,“一個電影本子市場價5萬元,費明的本子,可以賣到15萬?!钡词谷绱耍诤筝吤媲?,費明不擺架子,“他性格很溫和,不會和人爭吵?!蓖艉A趾烷悇偪梢灾苯又赋鲑M明的問題,“我們說費老師你這個點子過時了,他問過時了嗎?他愿意聽我們的意見?!?br/>
費明劇本費高,在經(jīng)濟上也照顧他們,到了飯點帶著幾個人全北京挑地方吃飯,“吃飯肯定是他買單,全北京最好的餐廳換地兒吃。”
因為不會打字,費明雇了一位殘疾人打字員,這位打字員文化程度不高,但費明堅持用她,后來費明跟汪海林說,“她是殘疾人,我們一起工作的時間久了,我應該照顧她?!?/p>
這種仗義平等地分給了每一個人,“在我們完全沒有從業(yè)經(jīng)驗的情況下,稿酬三人平分。”
那是一段文思泉涌的創(chuàng)作時光。中午吃完飯,四人在費明家中碰面,工作到晚飯時間,用過晚飯,再回來繼續(xù)創(chuàng)作到凌晨一兩點鐘。三分之一的時間三人都在聊天,聊每個人理解的生活、男女關系,講自己的故事。那時候費明名氣大,認識他的大牌演員和大牌導演就多,“誰都認識他,他也認識好多人,哪天約了誰,也會叫我們一起過去聊劇本。”
汪海林從費明身上學會了很多,比如永遠不主動跟甲方說“這個活兒我不干了”。又比如因為與費明合作的緣故,研究了大量情感婚姻類的本子,有了情感戲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習慣,“情感關系是怎么產(chǎn)生,怎么發(fā)展,怎么產(chǎn)生矛盾,如何決裂,然后又如何重歸于好?!?/p>
“觸碰到了戲劇的本質”
為了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費明常年訂閱雜志,每天看報紙,關注社會新聞,收聽情感廣播。在朋友印象里,費明的家中寫字臺旁邊,經(jīng)常堆著一摞報紙雜志。
進入21世紀,在話劇創(chuàng)作取得一定成績后,費明又將創(chuàng)作拓展到電視劇、情景喜劇領域,他參與編劇的《家有兒女》成為了一代人的美好記憶。對于《家有兒女》這部情景喜劇,費明有著特殊的感情。他曾經(jīng)說過,這部作品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也是他最為觀眾所熟悉和喜愛的作品之一。
某短視頻平臺《家有兒女》官方發(fā)視頻紀念編劇費明。網(wǎng)絡截圖
到了晚年,費明將更多精力集中于話劇創(chuàng)作上,2014年,費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一開始我在影視那兒摸爬滾打,耽誤了很多時間。當我看完《哥本哈根》和《安魂曲》,意識到人類的話劇竟然已經(jīng)發(fā)展到如此地步,我決定要把中國的一些事情寫出來,就回歸了戲劇??梢哉f,《哥本哈根》和《安魂曲》奠定了我繼續(xù)搞話劇的決心,這兩個作品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乃至我的后半生?!?br/>
話劇的創(chuàng)作讓他感覺自己更“觸碰到了戲劇的本質”。
與費明合作了《無聲尖叫》《涮羊肉》等話劇的張慧認為,費明是非常能夠表達感受的編劇,“他不會強行表達自己的思想,而是優(yōu)先考慮人物和情境?!睆埢鄢3T陂喿x費明的劇本時感嘆它的流暢,“他對話銜接對得非常好,又兼具個人表達特點,基本上是不能調的?!?/p>
不僅是感性,張慧同時在劇本中感受到了坦誠,“他的很多戲,會不遮掩地把人不堪的感受和想法暴露出來?!?/p>
張慧也欣賞費明劇本中一些有趣的臺詞,“比如一男一女正在討論他們的感情問題,男的很激動,女的突然沒頭沒腦說一句,你看起來就像一個唐老鴨?!?/p>
張慧看得出費明對戲的享受,“每場演出他都會來看。”
在張慧眼中,費明天真、性情、豁達且不拘小節(jié)。張慧與費明年齡相差將近三十歲,但“和他合作沒有感覺到年齡上的差距,他沒有架子、尊重導演,有任何想法都會非常開誠布公地溝通?!?/p>
不僅是張慧,創(chuàng)作的后期,費明愿意與年輕編劇合作。費崎盛說,“這一點他是有心為之的,他希望能夠與年輕人合作,感受和捕捉到當下最新鮮最活躍的社會問題?!?/p>
他還搬進了北漂年輕人聚居的某個樓盤,“要收集一手的資料?!?/p>
在費崎盛看來,費明最后的創(chuàng)作全然是對創(chuàng)作的熱愛,與謀生無關,“反而變得很純粹。”
一個“漏洞百出”的好人
10月27日晚間,馬書良聽到費明去世的消息,當時有些發(fā)呆,想起這個從來不愿意過生日的人,前幾年七八個朋友聚在一起給他過生日,那時他糖尿病已經(jīng)比較嚴重,但大家聚在一起,仍然開心。
馬書良說自己與費明有種心理上的親近感,他覺得費明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可愛又講義氣的人,“他對生活的觸角很敏感,也敢愛敢恨,但沒有心眼,有人欺負他、擠對他,但他也就是一笑了之,不會過度較真。他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不念他的舊情,他也表現(xiàn)得無所謂。這個人即使不能說完全透明,那也是半透明的人。”
朋友們都說費明天真,對人情世故缺乏了解,“他有時內(nèi)心孩子那個勁兒沒有過,在熟人面前會耍孩子氣。”張慧還記得,2021年前后,費明給她打電話,問她要話劇票,“還讓給他點護國寺的豆汁兒焦圈兒?!?/p>
2013年,費明在國外旅游。受訪者供圖
同時朋友們也認為,費明在一些方面缺乏某種“智商”。
費明愛玩狼人殺,和劇組里的同事一起玩,也會自己去找桌游館,“但他其實自己并不太會玩,比如他做“殺手”時,我們閉著眼睛,就能聽到他在暗中說,‘我要殺他’?!睆埢壅f,“他不像一個常人想象的德高望重的藝術家,也不會去把自己可能會使別人笑話他的地方遮掩起來,他連虛榮心都不假裝,這一切的一切都不介意被人看出來,就像玩狼人殺時,他允許自己漏洞百出?!?/p>
在張慧看來,費明最大的人格魅力是不虛偽,他的人和創(chuàng)作都是,“他不是要求自己去做一個好人,而是自然而然的,好像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事情一樣?!?/p>
張慧最后一次見到費明是2019年前后,那時,費明已經(jīng)住進了養(yǎng)老院,見到張慧,他說,自己要寫一個與養(yǎng)老院有關的本子,在這里,他體會了新的、從前不知道的生活。
但糖尿病和其他的病癥困住了他,曾經(jīng)那個包里放著好幾種煙的大編劇只好停止了創(chuàng)作。
費明去世當天,費崎盛在前往殯儀館的途中路過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他拍下了“首都劇場”的照片,想著,替兄長再看一眼,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一起去北京人藝,看別人的戲,也看自己的戲。
追悼會上,費明的朋友們?yōu)樗匪?。說起生前他令人捧腹的小事,人們也學著他的語氣和動作。張慧想,他如果知道我們在懷念他時,想到的是那些令人快樂的時刻,他一定開心壞了。
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編輯 胡杰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