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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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yè)時的葉嘉瑩。圖為紀錄片《掬水月在手》(2020)畫面。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之中。葉嘉瑩的家庭是當時頗有地位的滿人家族葉赫那拉氏,在辛亥革命結(jié)束了清朝統(tǒng)治之后,滿族人大多數(shù)將姓氏從滿姓改為漢姓,葉嘉瑩的家族便也將姓氏從葉赫那拉改為葉。葉嘉瑩的曾祖父在咸豐同治時期曾經(jīng)官至二品,她的祖父也是光緒時期的進士,而葉嘉瑩的父親葉廷元也是當時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可以說得上是民國時期的書香門第。


成長在這樣的家族中,自然會對葉嘉瑩的人生帶去非常深刻的影響。葉嘉瑩曾經(jīng)在自述中說過,她在剛開始學習時其實經(jīng)歷過很多封建社會的文化傳統(tǒng),比如在葉嘉瑩開始讀書的第一天,父親葉廷元在家中舉辦了一場傳統(tǒng)的拜師儀式(擔任家庭教師的人是葉嘉瑩的姨母),還在家中立了一塊“至圣先師孔子之位”的牌子,葉嘉瑩和弟弟都要給這塊牌子磕頭。葉家的家教也可想而知地嚴格,基本也不太讓葉嘉瑩出門。葉嘉瑩從很小就開始學習背誦唐詩,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封建傳統(tǒng)教育的一個必要環(huán)節(jié)。


《葉嘉瑩說初盛唐詩》,葉嘉瑩著,中華書局,2018年6月。


但是,雖然葉嘉瑩童年時期的教育環(huán)境屬于傳統(tǒng)封建文人的家庭教育氛圍,她所接受的教育內(nèi)容卻絕對超越了我們對封建教育認知的范疇。葉嘉瑩開始讀書時接觸到的內(nèi)容,并不是我們刻板印象中儒家教育里單調(diào)的四書五經(jīng)。她的父親葉廷元作為北京大學英文系的畢業(yè)生有著非常廣闊的知識視野,他很早就教授葉嘉瑩認字,他會用毛筆在黃表紙上寫字,遇到需要讀多音的破音字就圈出來單獨講授,之后他還用這種方式來教授英文,幫助葉嘉瑩理解中英文在詞性和讀音變化之間的差異。


另外,葉嘉瑩童年時雖然拜的是孔子,主要學習內(nèi)容以《四書》為主,但每天下午也要同時學習數(shù)學,她的姨母還會在第二天檢查葉嘉瑩的數(shù)學作業(yè)。因此,葉嘉瑩雖然在十歲之前接受的都是舊式家庭教育,教育的內(nèi)容和質(zhì)量卻并不平庸。葉嘉瑩父親之所以拒絕讓她去外面的小學接受新式教育的原因,還是革命之后的民國初期并沒能建立起完備的教育系統(tǒng),那些要求小學生們背誦的順口溜在葉家看來自然與中國古代詩文毫無可比性。


那么,葉嘉瑩那時候背誦的詩詞,對當時的她而言帶來了什么不同呢——其實,也并沒有。葉嘉瑩本人在自傳中寫過,很多當時背誦的唐詩她自己也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基本就是大人們讓背,她就照著背下來,只是背得多罷了。然而,這些背誦了無數(shù)遍的詩詞已經(jīng)深刻留在她的記憶中,在之后的某些日子里,葉嘉瑩在一些觸景生情的瞬間想起這些詩句,那些詩詞的生命力便紛涌而來,詩詞的意義和魅力便因此閃爍。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葉嘉瑩對荷花的理解。


因為出生在六月“荷月”,父母便給葉嘉瑩取了“小荷子”這樣一個小名,加上家里的祖父禁止在院子里種植物,只能在水缸里種植幾株荷花,小葉嘉瑩便對這個植物充滿了好奇心。她閱讀詩歌,記下了很多與荷花相關(guān)的句子,在《爾雅》中對比觀察荷花的莖葉,還自己寫了與荷花相關(guān)的詩詞。但直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看著巷口處逃難的同胞,無家可歸的人,葉嘉瑩才驀然對荷花以及蓮花的意味以及其中的宗教寄托有了極為深刻的感觸,從它的外表構(gòu)造走向了精神的內(nèi)部。


明代呂紀作品《殘荷鷹鷺圖》,故宮博物院藏。


懷錦瑟。向誰彈。擲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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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yè)時的葉嘉瑩。圖為紀錄片《掬水月在手》(2020)畫面。


葉嘉瑩出生在戰(zhàn)亂的動蕩時代,這一點那個時代的任何人都無法避免。十歲之后,葉嘉瑩被父親送到了教會學校讀五年級,讀了一年后,葉嘉瑩考入了初中,與外界接觸更多的她也親眼目睹了很多那個時代所遭受的戰(zhàn)火與苦難。在葉嘉瑩的生命里,她經(jīng)常會提到自己的無可奈何和無法選擇,小時候在家里關(guān)門念書,不是她的選擇;大學畢業(yè)后的自然分配,也不是她的選擇;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她離開大陸前往臺灣,也是局勢所致并非自己的選擇;之后在加拿大、美國等國家開設(shè)古詩詞課,也不是她自己的選擇。甚至在人生重要的婚姻大事上,葉嘉瑩自主選擇的因素可能都并不多。


《葉嘉瑩說杜甫詩》,葉嘉瑩著,中華書局,2018年6月。


她對自己的形容就像古詩詞中的浮萍一般,環(huán)境將她放在哪里,她便在哪里安身,即使是深處臺灣最艱難的、中斷了古詩詞事業(yè)的那些歲月里,“那時候不是不喜歡古詩詞,顧不得了,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得茍且偷生”。


在這些歲月里,可以說是自幼熏陶而出的不假外物的思想狀態(tài)支持著葉嘉瑩度過了那些年,在顛沛流離的過程中,很多東西都可以丟掉,因為日后還可以再賣回來,葉嘉瑩一直帶在身上的是她心中的兩件無價之寶,一個是她在大學上課時記錄的顧隨先生的課堂筆記,另外則是輔仁大學的另一位老師戴君仁給她的作業(yè)批改。這兩件東西她一直保留在身上,并且在之后找到了契機進行整理和出版。在她看來,對顧隨講課筆記的保留和戴君仁古詩吟誦記錄的整理是她生平做出的貢獻最大的兩件事——而非她自己的研究。


葉嘉瑩極少提到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因為這其中充斥著太多的苦難。1941年,在葉嘉瑩剛剛考入輔仁大學之后,年僅44歲的母親便因子宮生瘤而去世,那時日本侵略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在中國全面蔓延,葉嘉瑩身處淪陷區(qū),而她的父親則遠在后方,很長一段時間里葉嘉瑩也沒有告知父親這個噩耗,父女二人直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才得以重聚。獨自留在淪陷區(qū)的葉嘉瑩在之后的時間里擔任著中學教師的工作,承擔著養(yǎng)家的責任,和伯父伯母共同養(yǎng)育著兩個年幼的弟弟。


關(guān)于1948年結(jié)婚的對象趙忠蓀,葉嘉瑩在自述和采訪中對他的提及都并不多,但從已有的信息中,大概可以得知她和趙忠蓀的生活以悲劇居多。在兩人相識的過程中,葉嘉瑩也是出于相對被動的一方,雖然她對于婚姻有著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而且彼時葉嘉瑩的追求者也不止趙忠蓀一人,但年復(fù)一年,葉嘉瑩最終還是被趙忠蓀持之以恒的態(tài)度所感動,兩人最終于1948年完婚,而這也是葉嘉瑩顛沛生活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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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如歌的行板》(2014)中的葉嘉瑩畫面。


因為戰(zhàn)爭導(dǎo)致的工作變動,葉嘉瑩也只得跟著丈夫一同顛沛流離,丈夫在南京的士兵學校教書,她便搬去了南京,之后因為內(nèi)戰(zhàn)又跟隨丈夫從南京逃到上海,最后又坐船跑到臺灣。怎么都沒有想到的是,臺灣之后的狀況更加糟糕,蔣介石在臺灣掀起了一段白色恐怖的時期,丈夫趙忠蓀被指控為具有“匪諜”嫌疑,因而被捕入獄,甚至葉嘉瑩本人也沒有幸免,在女兒還不滿周歲的時候,葉嘉瑩就突然被彰化警察局指控說思想有問題,要被送去臺北警備司令部。雖然經(jīng)過一番爭辯后被釋放了出來,但葉嘉瑩也因此失去了工作。那段時間,葉嘉瑩母女們只能在丈夫姐姐家的走廊上打地鋪生活。一直等了三年,趙忠蓀才被當時的臺灣“政府”釋放并恢復(fù)正常工作,本以為終于等到了家庭團聚,沒想到三年后葉嘉瑩迎來的卻是丈夫的性情大變。本來對葉嘉瑩還算溫存體貼的丈夫,出獄后變得心情暴躁,甚至還經(jīng)常對葉嘉瑩實施家暴。這是葉嘉瑩極不愿意回顧的過往,直到2010年趙忠蓀去世,她所寫的詩句“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凈埃塵?!币哺袷且环N寬恕。這也是為何她曾經(jīng)說過,自己一生并沒有找到可以應(yīng)和的對象的原因。


來自家庭的打擊還不止如此。1976年,剛剛結(jié)婚三年的長女言言又和丈夫一同在車禍中不幸罹難。悲慟不已的葉嘉瑩先后在悲痛中寫了十首《哭女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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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掬水月在手》(2020)畫面。


可以說,葉嘉瑩的一生充斥著各種變數(shù),時代和命運都在她身上施加了太多的折磨,然而她生命的意志并沒有因此而被侵蝕掉。也許正是她在古詩詞中讀到的種種際遇,讓她很早就對人生不定擁有了太多理解,也讓她在最壓抑的日子里能擁有一份極為穩(wěn)定的精神寄寓。從結(jié)婚,到工作,到顛沛流離,正如葉嘉瑩所說,她的那些生活里有著太多的無可奈何,她幾乎無法選擇自己生活的一切。她認為,自己做出的自主選擇的事情或許只有一件,那就是1979年,她決定回到古詩歌誕生的土壤,將古詩歌閱讀的河流延續(xù)下去。


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


在回到大陸之前,葉嘉瑩長期在國外教授中國古詩詞課程,但中外文學的差異經(jīng)常會讓她感到非常別扭。首先在面對詩歌時,語言永遠是無法翻越的隔閡。


“我一般不贊成翻譯。詩歌的美感都在語言文字上,一旦改變了文字,就不行了。陶淵明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甒hile picking Chrysanthemum by the Eastern hedge, I saw the distant the Southern hills.’味道就變了。所以我常常掰碎了,把里面的生命解釋出來。而在當時的外國古詩詞課程中,所有課程都是用英文教授的,教授們也是用翻譯審美的方式來教書,拿出一首詩讓研究生們翻譯,然后品評翻譯的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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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馬軾作品《歸去來兮辭之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 取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遼寧省博物館藏。


葉嘉瑩在教書的過程中努力去打破了這一點,嘗試讓學生通過閱讀古詩詞來讓文字和生命經(jīng)驗之間建立聯(lián)系,而非停留在文字審美層面。為此,她也努力在中西方的文學審美理論間進行調(diào)和,例如中國古詩詞的哲學解讀很多是與道家和儒家經(jīng)典相關(guān)的,而構(gòu)成道家和儒家哲學的概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都是以具體故事的輪廓出現(xiàn)的,但是西方理論則是以概念為主。“興趣”“神韻”這些概念很難在西方理論中解釋,但同時,西方文學理論中的一些詞源學研究方式也容易在中國古詩詞閱讀中被忽視。葉嘉瑩在教書的過程中經(jīng)常使用不同的方法來對古詩詞進行闡釋,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古詩詞的閱讀產(chǎn)生生命力。

然而,最需要這股生命力,也最能理解這種古詩詞生命力的,終歸還是中國自己的這片土壤。


《幾多心影:葉嘉瑩講十家詞》,葉嘉瑩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


對于中國的古詩歌教育,葉嘉瑩有著巨大的熱忱。她的古詩詞教育不僅僅是面向那些大學里的研究生和專業(yè)人士,作為重視心靈層面的古詩詞學者,她對詩歌的啟蒙教育也非常重視。葉嘉瑩的骨子里是有著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和“士”的思想的,她堅信古詩歌中所蘊含的精神能夠熏陶人的心靈,能夠凈化社會上的道德敗壞。在啟蒙教育方面,她很看重兒童時期的記憶力,認為兒童的理解力雖然較弱,但是強大的記憶力可以讓他們在腦中保留對古詩詞的認知,而等到他們成年后,在不同的人生遭遇中,自然會對古詩詞產(chǎn)生來自生命的理解。她給出建議,認為小孩子背誦經(jīng)典將會讓他們終生受益,千萬不要認為小孩子無法理解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內(nèi)容就覺得那些東西沒有用,相比于現(xiàn)在一些粗糙的內(nèi)容,古人們留下的精華作品將會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啟蒙。


在這片土地上,葉嘉瑩將自己的全部人生傾注到了古詩詞教育上。2018年,94歲的她變賣了兩套祖上的房產(chǎn),捐出了1800萬成立了“迦陵基金”。2019年,她又捐出了1711萬的積蓄給南開大學,用于中國的古詩歌教育。在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她一直堅持講課,即使是高齡的她依舊在大學里堅持站著講課。在人生最后的歲月里,葉嘉瑩想要通過教育保留下來的,是中國詩歌的“吟誦”傳統(tǒng),這是她自己從輔仁大學那里接受到的中國詩歌的獨特魅力,也是只有中國詩歌才具有的文學傳統(tǒng),與外國文學的朗誦有著完全不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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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南開大學發(fā)布的訃告。


中國古詩詞中的生命力,支撐著葉嘉瑩走過了那些紛亂且壓抑的歲月,而同時,葉嘉瑩從古詩詞中所獲得的那種生命力,也讓她成為了一個從心靈出發(fā)的學者,讓中國古詩詞中這種最綿延不絕的感染力不斷流傳下去。


“我在為《詩馨篇》一書所寫的序說中,曾經(jīng)提出說:‘在中國的詩詞中,確實存在一條綿延不已的、感發(fā)之生命的長流?!覀円欢ㄒ星嗌倌甑牟粩嗉尤?,‘來一同沐浴和享受這條活潑的生命之流’,‘才能使這條生命之流永不枯竭,’一個人的道路總有走完的一日,但作為中華文化之珍貴寶藏的詩詞之道路,則正有待于繼起者的不斷開發(fā)和拓展。至于我自己則只不過是在這條道路上,曾經(jīng)辛勤勞動過的一個渺小的工作者而已。”


撰文/宮子

編輯/羅東

校對/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