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可沒中這張彩票?！贝蛄宋迥旯偎竞螅?4歲的姚敏這樣說。
2019年7月17日，“老彩民”姚敏購買了兩張體彩大樂透，并在當天中獎1001萬。他買了將近10年的彩票，做過無數(shù)發(fā)財?shù)膲?，而在這一次，美夢近在咫尺。
但這張彩票卻在當天被別人領(lǐng)走。接下來的五年，為了確認彩票的所有權(quán)，要回1001萬，姚敏見律師、遞資料、找門路，在老家縣城與西安城區(qū)之間往返了上百次。
這些年，他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甚至背上幾十萬外債。2024年7月，彩票案終審宣判，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判定冒領(lǐng)人償還獎金。但半年過去，夢中的1001萬仍未能回到姚敏的手中。
2024年3月15日，姚敏（中）拿到侵權(quán)責任糾紛案一審判決結(jié)果，和代理律師喻勝修在法院門口合影。受訪者供圖
中獎
成為彩票千萬大獎得主的五年后，姚敏仍然住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自建房內(nèi)，靠送水為生。
家中的陳設(shè)與二十年前無異，院子墻根處壘著紅磚，屋里是略顯陳舊的黃色家具，那時他剛結(jié)婚，買來一批新的家具家電，那臺又厚又重的“大屁股”電視機至今還立在客廳。這些年，因為拮據(jù)，沒有換新過。
每天早上九十點鐘，他照舊騎電瓶車到公司，客戶一通電話，他就得開著三輪車或者廂式貨車去送水。
在中那張彩票之前，姚敏原本已經(jīng)和媳婦攢了一筆錢，設(shè)想好修新房子，他預備著修好房子后一家老小能過點平安小日子。
改變?nèi)松哪且惶焓?019年7月17日。那天下午，姚敏和往常一樣，把三輪車騎回公司后，就去找朋友下棋。象棋和彩票，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兩個愛好。
那天下午，棋下到一半，有人順口問，“今天晚上的彩票買上了嗎？”姚敏掏出手機，給王會發(fā)去微信，買兩張彩票。
王會是彩票店老板，兩人認識四五年。一開始，姚敏會到王會的店里去，靠直覺、經(jīng)驗自己選擇數(shù)字。出現(xiàn)得多的數(shù)字他稱為“熱號”，反之就是“冷號”，也中過幾十塊錢的獎。
后來他和王會相熟，兩人加上了微信。有時姚敏不去店里，就給王會發(fā)一條信息，說明要買彩票，機選數(shù)字。一旦中了獎，王會也直接將獎金微信轉(zhuǎn)賬過去。
這天下午5點25分，姚敏向王會發(fā)送了紅包20元，并注明“機選大樂透10”。他買的體育彩票分為兩個部分，前區(qū)包含五個數(shù)字，需要購買者從1到35隨機選擇，后區(qū)兩個數(shù)字，選擇范圍是從1到12。一注2元，他購買了10注。
王會發(fā)來兩張彩票的照片，其中第一張彩票出票時間被遮蓋，第五組記載號碼為 06 18 20 21 31+03 04。
姚敏看了一眼，棋又繼續(xù)下。
7月暑熱，窗外下雨，天還亮著，當天的工已經(jīng)做完，眼前的棋局一時輸一時贏，對姚敏來說，那本是輕松愉快又平常的一天。
下完棋約7點鐘，姚敏和棋友們相約到鎮(zhèn)上常去的面館吃飯。姚敏花11元點了一碗面，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加一盤10元的涼菜拼盤。
在姚敏的記憶里，2019年，體育彩票的開獎時間是晚上8點半。那天在吃面間隙，他在朋友圈刷到了當天的中獎號碼，姚敏拿出隨身攜帶的第二部手機，把王會下午發(fā)給他的那兩張彩票號碼點開，和當天的開獎號碼對照起來。
看了兩三遍后，他才終于確信，自己手上的這組號碼，和當天的開獎號碼一模一樣。
這意味著，他能拿到當天的一等獎，一千萬元。姚敏被一種巨大的興奮和喜悅籠罩，面條吃了一半，撂下碗，沒有向朋友透露自己中獎的信息，只說雨下得更大，要先走一步。
天已經(jīng)擦黑，姚敏穿好雨衣，電瓶車擰到最大速度，趕去彩票店。
姚敏將2019年7月17日當天王會發(fā)送給他的彩票照片放在微信收藏夾中。受訪者供圖
“那張票不是你的”
王會的店面不大，約十五平方米，店內(nèi)裝飾看起來有些年頭，進門左側(cè)，是占據(jù)了一整面墻的“超級大樂透”常規(guī)走勢圖，店主用紅色和藍色的水彩筆，記錄下每期的中獎號碼。
那天晚上，王會沒在，店里只有他的母親。姚敏在煎熬中等待了一個多小時，要等王會回來拿到那張中獎的彩票。晚上10點多，王會終于回來了，和他一起的還有陜西省體彩中心（以下簡稱體彩中心）鄠邑區(qū)管理員鄭坤明。
姚敏還沒有開口，王會就把他往里屋引，“他說哥，真不好意思，那張票不是你的，我把別人的票錯拍給你了?！?/p>
姚敏回憶，他當時感到崩潰，渾身抖、站不住，王會把他扶到床上坐下。姚敏不認可，“既然我把錢給了你，你把東西發(fā)了我，那就是我的。”
當天晚上兩人吵起來。王會說，拍給姚敏的那張票是當天早些時候另一位顧客自選的號碼，但因為沒有加注，對方放棄，后來在姚敏發(fā)來信息時錯發(fā)給了姚敏。當天出現(xiàn)的兩個一等獎，都來自這位顧客的自選號碼，兩張彩票號碼一樣，只不過一張是打錯的彩票，一張是按照顧客要求后追加倍投的彩票，這張錯發(fā)給姚敏的彩票中了1001萬，另一張中了1800萬。
所謂追加彩票，就是彩票購買者在每注2元的基礎(chǔ)上可再追加投注1元，追加投注后，一等獎獎金將比基本投注時多拿80%。
鄭坤明說，既然事情已經(jīng)錯了，那王會賠點精神損失費吧。王會的妻子肖榮信聽了就在旁邊跪了下來，“她邊哭邊說，這怎么賠得起?！?/p>
姚敏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見王會的妻子這么激動，“或許人家是真的弄錯了?！?/p>
當晚沒有結(jié)果，晚上12點多，姚敏冒著雨，騎車回了家。那一晚，他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第二天一早，姚敏向老板請了假，約了朋友一起去陜西省體彩中心要個說法。一位工作人員接待了姚敏，“人家說中獎的票是下午1點03分出的，我的那張票是下午5點25分買的，說時間不同，不是我的?！?/p>
之后的判決書中，法院也證實了這兩個時間點。
姚敏被這個說法說服，他心灰意冷，乘公交花了一個小時回到縣城，去見王會。
事情按照頭天晚上鄭坤明的提議辦，在彩票店邊上的飯店包廂里，王會拿出了幾張白紙，在鄭坤明、肖榮信和姚敏朋友的見證下，雙方在白紙上寫下，王會和肖榮信賠償姚敏15萬精神損失費，從此姚敏不再追究。
姚敏說，簽完協(xié)議后，王會一并將他手機里兩人的聊天記錄全部刪除。當天，姚敏拿到了王會給的7萬元。
2019年7月18日，姚敏與王會簽下和解協(xié)議。受訪者供圖
維權(quán)
一周之后，姚敏在報紙上看到1800萬獎金得主的采訪，當事人說，自己只領(lǐng)到了1800萬，另外的1001萬另有得主。這與王會此前的說法不同，“他告訴我1001萬和1800萬被同一個人領(lǐng)走的。”姚敏感覺到不對勁。
新京報記者查找到西安體彩中心刊登在華商網(wǎng)上的一篇報道顯示，7月24日，1800萬元獎金得主到陜西省體彩中心兌獎，中獎?wù)咦苑Q42歲，在鄠邑區(qū)一個建筑工地做技術(shù)工作?，F(xiàn)場拍攝的照片中，得主全身包裹嚴實，手持1800萬獎金的牌子，其中未提到1001萬獎金的歸屬問題。
在那之后，姚敏又去找了幾次王會，有時當著其他顧客的面就吵了起來，到后來，王會已經(jīng)躲著他不說話了。
一開始，姚敏沒敢跟家人說這件事，他只向朋友倒苦水，朋友將曾經(jīng)打過彩票官司的律師喻勝修推薦給他。喻勝修還記得，當時，姚敏對要不要打這個官司猶豫不決，甚至在一個清晨對喻勝修大哭，他擔心家人受不了，最后搞得家庭不和。
喻勝修問他，如果不打這個官司，你會不會后悔？姚敏答，我肯定會后悔一輩子。喻勝修勸他，如果你去做，或許有一線希望，你是想夜夜想起這件事后悔一輩子，還是現(xiàn)在去做疼上幾年？
姚敏被說服了。他正式開始通過法律途徑維權(quán)。
通過調(diào)查，姚敏得知，確實如王會所說，有顧客在當天下午1點購買自選彩票，選中了這組數(shù)字，但因出票時王會未按照對方要求追加倍投，該彩票被棄置于彩票站內(nèi)，重新追加倍投的彩票被該購買者當場帶走，后該購買者中獎1800萬元。這些事實在后來也被法院認定。
當天下午5點25分姚敏收到的那張彩票照片，正是被那位購買者棄置在彩票站內(nèi)的彩票。但王會沒告訴他的是，這張彩票到了高華的手中，而高華，是王會的表哥。
12月25日，曾為高華代理過本案的北京市盈科（西安）律師事務(wù)所律師李澤芳告訴新京報記者，事發(fā)當天下午2點左右，高華去王會的店里買彩票，王會把這張中獎的彩票賣給了高華，高華使用現(xiàn)金購買，之后，他把彩票、打火機、煙都落到店里了，當天晚上8點左右，兩人在一起喝酒時，王會把這張彩票拿給了高華。
2019年7月31日，姚敏委托律師向體彩中心發(fā)送律師函，請求體彩中心妥善處理該糾紛。之后的判決書中顯示，體彩中心稱，曾多次告知原告盡快通過司法途徑解決糾紛。體彩中心認為，體彩中心系彩票的發(fā)行者及獎金兌付者，彩票出票后，銷售行為已完成。案涉彩票系不記名彩票，持票者兌獎，體彩中心見票兌獎，符合彩票發(fā)行和銷售規(guī)則。
發(fā)獎前一天的9月4日，姚敏以王會、肖榮信為被告，以陜西省體彩中心、高華為第三人，起訴至西安市鄠邑區(qū)人民法院，請求確認中獎彩票所有者為姚敏。
第二日，體彩中心向高華兌付稅后獎金801萬元。據(jù)上游新聞報道，陜西省體育彩票管理中心工作人員曾回應(yīng)稱，這張彩票的持有人不停地給體彩中心致電催促兌獎，臨近兌獎最后期限，體彩中心也只能進行兌獎，否則彩票將依法無效。
2024年3月15日，西安市鄠邑區(qū)人民法院一審判決高華給付姚敏801萬元獎金及利息。受訪者供圖
此后五年，姚敏經(jīng)歷了6次開庭，他自評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但這些年把公安局、法院、檢察院跑了個遍。
為了要回這張彩票，他先請求法院確認中獎彩票所有權(quán)。2021年，西安市鄠邑區(qū)法院和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就確認所有權(quán)一案，均支持姚敏確認是涉案彩票所有者的請求。
此后他申請撤銷此前與王會、肖榮信簽訂的和解協(xié)議。同年，鄠邑區(qū)及西安市兩級人民法院判決撤銷姚敏與王會簽訂的和解協(xié)議。
最后他又提起了侵權(quán)責任的訴訟，西安市鄠邑區(qū)法院認為，涉案彩票的所有權(quán)已經(jīng)確認歸姚敏所有，高華長期占有巨額獎金并拒絕返還的行為，已對姚敏構(gòu)成侵權(quán)。
高華不服，提起上訴。12月25日，曾為高華代理過本案的律師李澤芳表示，彩票作為動產(chǎn)，它的所有權(quán)應(yīng)當是誰拿到就是誰的，不能認為王會收了姚敏的錢，給他拍了一張照片，拿照片當所有權(quán)。
但法院認為，在通常情況下，彩票以實體交付方式完成。姚敏通過微信轉(zhuǎn)賬支付票款，代銷機構(gòu)收款后將等額彩票投注號碼拍照發(fā)給姚敏，雙方就彩票的交付已經(jīng)達成合意，案涉彩票應(yīng)視為已經(jīng)完成交付。高華無支付憑證，且其提交的監(jiān)控視頻亦無購買彩票、彩票店將案涉彩票交付高華的內(nèi)容。
2024年7月30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駁回高華上訴，維持原判。
“我寧可沒中這張彩票”
接連不斷的官司串起了姚敏過去的五年，他常常在工作時接到律師、媒體或者朋友的電話，朋友給他出主意，要他去西安市里見個什么人，他就去見，任何可能都不放過，“死馬當活馬醫(yī)?！?/p>
有時電話來得急，他要立刻請假到西安市區(qū)，坐一小時公交過去。他舍不得打車，打車單程就要一百多元，而自己一個月工資只有三千多，打一次車，“比我一天的工資還高?！边@幾年，在鄠邑區(qū)和西安市區(qū)之間，他往返了上百次。
這幾年，他說自己不愿往街上走。曾經(jīng)常常光顧的地方修建起新的商圈，吃喝玩樂一條龍，姚敏兩年都沒去過。他怕碰到熟人，有人問他事情最后咋處理的，不客氣的人，當面講風涼話。
他連象棋也下得少了。從前下了班，他常和棋友們在路口下棋，現(xiàn)在能躲在家里，他就躲在家里。他怕人議論他，“讓人家說這人心還挺大，這么大的事沒處理完，整天還知道下棋?！?/p>
“流言蜚語能把人氣死。”姚敏說，鄠邑區(qū)很小，生活圈子交疊，他和王會本就是熟人，兩人甚至也有共同的好友，姚敏曾聽到有人議論，“說我訛人要錢?！?/p>
好消息是，這幾年，姚敏總能拿到有利的判決結(jié)果。壞消息是，直到現(xiàn)在，姚敏仍未拿到那筆獎金。
早在2023年9月，法院就對高華、王會、肖榮信名下銀行存款801萬元或等價值財產(chǎn)予以查封、扣押或凍結(jié)。此次判決之后，姚敏與律師喻勝修也申請了強制執(zhí)行。喻勝修說，為了能要回這筆錢，他們準備申請由法院追查彩票獎金的去向，如果已經(jīng)將獎金用于購買實物，將申請變賣實物，除此之外，他們也正在考慮以拒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罪或侵占罪向?qū)Ψ疆斒氯诉M行追責。
姚敏仍然每天做送水工，媳婦在商場里做售貨員，夫妻兩人一個月能賺六千多元。曾經(jīng)的積蓄花光了，為了打官司，還向親朋好友借了幾十萬元。今年9月，姚敏的孩子上大學，得買電腦，他拿不出那么多錢。
他不再買彩票了，“一方面確實打擊很大，另一方面經(jīng)濟上也不支持再買了。”他一天的花銷控制在30元以內(nèi)，抽的煙從十五六塊變成十一塊，過去中飯晚飯都在外面吃，現(xiàn)在他盡量趕回家吃飯。
姚敏沒有和孩子提過中彩票的事，“孩子知道我不愿意說，就也不問?！?一家人之前周末領(lǐng)著孩子出去吃飯，現(xiàn)在這項活動已經(jīng)沒有了，他想，孩子也理解。
“說實話，這幾年的生活還不如2019年以前?！泵鎸γ襟w，姚敏重復著這句話，他曾有許多關(guān)于一夜暴富的想象，但現(xiàn)在，他說，“我寧可沒中這張彩票?！?/p>
（王會、肖榮信、高華、鄭坤明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編輯 陳曉舒
校對李立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