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珍身份證上的出生年份是1918年,歲月在她身上處處留下痕跡——皺紋爬上臉頰和眼角,手臂干枯,長著老人斑??伤谝巫由?,背還是挺得筆直,可以自己行走,總是喜歡戴頂小紅帽,像簇火焰,明亮又溫暖。
“完全看不出來她是名百歲老人?!鄙虾煼洞髮W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教授陳麗菲還記得見到劉年珍時她的樣子。
2019年4月,面對來訪的陳麗菲和調(diào)查小組,劉年珍第一次盡數(shù)吐露了自己的遭遇——1944年被侵華日軍擄走、關押,遭受性奴役,她偷偷逃了出來,但由此患上的炎癥也讓她終身無法生育。
今年2月27日,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發(fā)布訃告,劉年珍老人因年老體弱,在湖南岳陽縣離世,享年107歲。截至目前,中國大陸地區(qū)登記在冊的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幸存者只剩下8人。
2019年8月25日,劉年珍坐在床上。 圖源: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謎團
第一次見到劉年珍是2019年4月的一個霧天,調(diào)查小組成員張如意記得,劉年珍被家人照顧得很妥帖,房間在一樓,干凈明亮,生活用品一應俱全。侄子劉松如(化名)說,這些全是把老人從敬老院接回來之后陸續(xù)新買的。他和家里人熱情地迎接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為他們準備飯菜,但劉年珍好像預感到這群陌生人要問什么事,一直不講話。
這次探訪之前,很少有人知曉劉年珍遭遇過什么,之前住過的敬老院不清楚,后來照顧她的侄子和侄媳婦也不知情。關于自己的過去,劉年珍從不多講,如果不是在必要情況下,她甚至不會主動跟其他人閑聊。
“她挺孤僻的?!眲⑺扇邕@樣形容。年輕的時候,劉年珍長期自己住在山里的老房子里,后來住進敬老院七八年,歲數(shù)大了,又在2017年被侄子接回家。怕遭人嫌棄,不愿意和家里人同桌吃飯,劉松如只好把飯菜端到她的屋里去;她擔心自己身上有味道,講話的時候下意識捂著嘴巴;她很愛干凈,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得非常利索。
還沒見到劉年珍的時候,陳麗菲就聽岳陽縣當?shù)氐闹驹刚咛崞疬^,老人特別要強、倔強,不愿意交朋友,如果是陌生人,更不要想著跟她說話了,她會斜起眼睛,拒絕和人交流,一提到“以前”“日本”,她就非常生氣,抗拒得很激烈。
這些表現(xiàn)讓志愿者覺得劉年珍很有可能是日軍“慰安婦”制度的受害者。線索被提供給陳麗菲,2019年4月,陳麗菲帶領調(diào)查小組從上海來到湖南,嘗試確認劉年珍的身份。
2021年12月,劉年珍抱著小虎玩偶。 圖源:新春慰問行志愿者團隊
確認身份不是件簡單的事。陳麗菲解釋,事先一定要做好功課,史料是如何記載的、日軍的行軍時間和路線是什么、戰(zhàn)役的情況怎么樣、該和老人確認哪些信息、還要找到哪些旁證……他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查閱好文獻、列定訪談的綱要,才能成行。
蘇智良是陳麗菲的丈夫,同樣是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的教授,被稱作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第一人。在過去的30多年調(diào)查中,他發(fā)現(xiàn)湖南是除了海南和山西之外,發(fā)現(xiàn)最多“慰安婦”制度受害者的省份,從2016年到2024年2月,調(diào)查小組就在湖南地區(qū)認定了22位受害者。
“湖南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戰(zhàn)況非常慘烈。這里多拉鋸戰(zhàn),又是山區(qū),日軍常在行軍途中,很難從后方運送‘慰安婦’到前線,就地擄掠成了日軍獲取‘慰安婦’的重要手段。”蘇智良說,相當多的當?shù)嘏员蝗哲娮サ轿堪菜蚴请S便哪個連名頭都沒有的地方迫害。
陳麗菲補充,遭受過日軍強暴和強奸的受害者,不一定就是“慰安婦”制度的受害者,這是兩個概念?!叭毡緫{借國家的權力有系統(tǒng)、有組織地實行性暴力,和士兵個人強征女性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有組織的制度性犯罪,后者是個人的犯罪。”陳麗菲說,必須要把史實非常清晰地調(diào)查和固定下來,這也是他們的信念。
劉年珍的身份像個謎團。過往的經(jīng)歷也讓調(diào)查者們明白,很多老人和家屬不愿意公開,不愿意交流,知情的鄉(xiāng)親尊重老人,也不愿意隨便說。最終老人到底會不會開口,誰都沒有把握。
說出來
無論怎樣勸說,劉年珍都不想回憶了。
家人告訴她,這是大老遠從上海來的大學教授,劉年珍沉默。陳麗菲特意為劉年珍準備了上海的小糕點和花絲巾,可她碰也不碰,遞來的茶也不喝一口,警惕得很。
“我恰好是個年紀大些的女性,否則都不要想著能接近她?!标慃惙评斫膺@樣的戒備,她并不著急,先為劉年珍輕輕地把花絲巾圍起來,端起鏡子給她看?!澳棠棠?,好看吧?精神吧?”她試著拉拉她的手,和氣地問候。
陳麗菲給劉年珍送去精美糕點和圍巾。 圖源: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劉年珍的弟媳婦最先打開話匣子,她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知道劉年珍因為被日本兵抓去欺負,大半輩子在疾病中度過,無法生育?!疤芸嗔??!彼f。他們把兒子劉松如過繼給了劉年珍。
善意讓劉年珍漸漸消除了戒備,但依舊不愿意重提往事。陳麗菲只留幾位女性在房間里,在她們的不斷鼓勵和安慰下,劉年珍才慢慢講起來。
她只記得是在1944年,日軍“像趕雞一樣”來抓人,她跑啊跑啊,把鞋子都跑丟了,赤腳也不覺得冷,后來實在跑不動了,才在岳陽縣張谷英鎮(zhèn)被抓住。被抓的人都顧不上彼此了,“只有自己顧自己?!?/p>
劉年珍被帶去了山上,扔在窩棚一樣的破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日軍“不分白天晚上”地來欺負她,要是哭叫,會招來毒打,直到晚年,她還會夢到日本人抓她、用槍托打她的場面。說著,她露出恐懼的表情,“我嚇得像只雞一樣,連哭都不敢哭了?!?/p>
白天,屋子外面有人守著,逃走會挨打,但“不逃出來就會死??!”劉年珍數(shù)不清日子,只覺得過了大概七八天,趁著黑夜,她偷偷摸摸逃了出來?;貋碇蠖亲犹鄣靡?,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患上的炎癥一直沒有痊愈,她也因此不能生育。
講到這,劉年珍也難過起來,眼里充滿淚水,“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了啊?!彼粨膭e人知道,只是自己心里很痛苦,所以這么多年過去都不愿坦露。
“作孽?。 睆埲缫庥浀?,那兩三個小時里,劉年珍念叨又念叨:“你們年輕人哪知道被日本鬼子抓去的這種苦?”最后說完,劉年珍長長喘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像卸下了包袱一樣。
2021年元旦,與志愿者告別的時候,劉年珍不舍地拉著志愿者的手。 圖源:新春慰問行志愿者團隊
路
小組后來的調(diào)查,基本證實了劉年珍的說法,她是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者的身份,最終得到了確認。
劉年珍很堅決,想找日本打官司、賠錢。“她說只有賠了錢,才能證明日本鬼子承認做了壞事,否則再去欺負她可怎么辦?”陳麗菲記得,說這些話的時候,劉年珍臉憋得通紅,但表情滿是堅毅與決然,好幾次高舉大拇指問她:“要得吧?”
這給陳麗菲帶來了深深的震撼,她感覺充滿了力量,“很多人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不愿意多想了,但她不一樣?!?/p>
調(diào)查小組準備離開的時候,劉年珍堅持到門口送行,不斷揮手說:“你們要來看我?!标慃惙朴X得,這也是自己工作的意義所在,“她愿意打開心扉了,也恢復和認可了自己的人格。我們做那么多工作,要的就是還給她們清白和自尊?!?/p>
劉年珍的床頭擺放著上海高中生寄來的賀卡與信,信里寫道:“您堅強而充滿希望,溫暖純良,照亮時光。我會用心記得您,記得您的堅持與寬容,留給世界的美好模樣”。 圖源: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把郁積在心底的苦難說出來之后,陳麗菲和張如意都感覺劉年珍好像變了一個人。之前嚴肅得一直抿起嘴巴,后來說得多了,也愿意笑了。見志愿者們聽不懂方言,劉年珍還會打起手勢,試圖讓對方聽懂自己的意思。
接下來的幾年,志愿者們常常去探望她,有時是送去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提供的補助,有時是帶去節(jié)日和生日的問候跟祝福。每次見到他們,劉年珍都會起身迎接,從前她不愿意跟人有親密的身體接觸,但2019年之后,她喜歡拉著女孩的手,說著“感謝大家記著我、看望我”。
收到志愿者送來的月餅,劉年珍會雙手拿著它,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吃著;有時志愿者會給劉年珍戴上漂亮的小耳環(huán),在陽光的照耀下,她的面色格外紅潤。“再坐會吧。”道別時,她再三拉著志愿者的手挽留。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志愿者們每年都會不定期去探望劉年珍,也探望和劉年珍一樣的其他受害者。這是他們的傳統(tǒng)。
陳麗菲覺得這是對老人的一種無聲的支持:“她們受了委屈,但看到這么多人都在關心她們,她們當然高興。越多人去看她們,越多人體貼她們,她們越會感到腰桿硬。雖然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我盡力了?!?/p>
劉年珍在暖桌旁取暖。 圖源:新春慰問行志愿者團隊
陳麗菲本來并不從事這項研究,也一點都不喜歡從事這項研究,它痛苦殘酷,夾雜著惡與恥辱,但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
她和志愿者們利用假期不斷走訪。春日的湖南多雨,一邊是汨羅江,一邊是大山,路不好走,有時就連向?qū)б矔月?,但她不愿意放棄。她把這些調(diào)查和記錄比作一段路,“是老人的路,是我們研究者的路,也是民族的路。路是向遠方延伸的,會有人不斷接替我們繼續(xù)研究,爭取該有的權益?!?/p>
張如意從2018年讀碩士時開始研究“慰安婦”制度。最開始她是驚訝的,人的一生怎么會經(jīng)歷這么多坎坷和苦難,有時做夢,自己也會被困在老人慘痛的講述里。后來,驚訝變成了溫柔,關懷總是大于研究的,她將更多時間投注在老人們的晚年生活。每周,她都要和老人的家屬聯(lián)系至少一次,詢問老人的情況,就像關心自己遙遠的親人。
“她們和普通老人一樣,我也希望大家更多地把她們當作普通女性、普通長者,希望她們的晚年生活更加幸福,不要有沉痛的包袱,希望她們走的時候,是被愛包圍著的?!睆埲缫庹f。
2021年,劉年珍聽力變差,身體也不太好了。雨天山區(qū)濕滑,劉年珍摔了一跤,腳腫起來,行動不方便,但還是輕輕拍著床沿,示意志愿者坐在她身邊。聲音不再有力,她輕聲說:“你們操心了?!?/p>
劉松如切好了西瓜,劉年珍招呼孩子們?nèi)コ?,她做了一個碾碎的手勢,告訴他們自己已經(jīng)吃不得大塊的東西了,只能先把食物碾細。她說每次分別后,自己都會在心里不斷思念探望她的人。
在2022年媒體錄制的一檔節(jié)目里,劉年珍已經(jīng)講不出太多話,但還是主動伸手和來客握手,然后立刻捂住嘴巴,聲音含混地和對方打起招呼。
2024年過年前后,劉年珍開始神志不清,只能吃流食,離開已經(jīng)有了征兆。劉松如每天晚上都會特意去看看老人的情況,自己的父母都已去世,這是他最后的長輩了。2月27日,劉年珍吃了早飯,中午卻聽不見侄子的呼喚了。
這位用75年才打開心結的日軍“慰安婦”制度受害者,度過了生命中輕松而溫暖的最后5年,平靜地走了。
新京報記者 左琳 實習生 郝哲琳 編輯 劉倩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