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璩家花園》里,葉兆言以兩個普通家庭、三代人悲欣交集的人生故事,書寫共和國七十余載平民史。寫作半生的他,褪去所有技巧與粉飾,將一生的親歷倒映其中,以平靜克制的筆調(diào),帶著含淚的微笑,穿越歷史的激流與險峰,安放沉靜而綿長的往日記憶。


近日,《璩家花園》的作者葉兆言與作家林白、青年作家劉詩宇一同做客北京SKP RENDEZ-VOUS,聊了聊和小說有關(guān)的故事?!岸衤犛晟畯]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比~兆言與林白,兩位知己朋友,從懵懂的青年,到激蕩的中年,到鬢染霜雪的老年,他們談小說里的人生,聊共同經(jīng)歷的歲月。這是一場同代作家之間的對話,歷史也在講述中得以復(fù)生。


“而今聽雨僧廬下——好朋友談《璩家花園》”活動現(xiàn)場(主辦方供圖)。


“90年代恰恰是我們寫作的黃金年代


葉兆言與林白的友情已跨過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在文學(xué)史上,上世紀90年代先鋒小說蔚為壯觀,新歷史小說、新寫實小說同時出現(xiàn),整個文學(xué)界在逐漸市場化的轉(zhuǎn)折點上。那么,作為親歷者的他們,如何看待上世紀90年代的文學(xué)現(xiàn)場呢?


“90年代恰恰是我們寫作的黃金年代?!比~兆言表示,上世紀90年代的文壇,作品的好壞都是由讀者決定的,“喧囂的80年代過去了,90年代的文學(xué)特別自由,同時又特別不被關(guān)注。那個時代的最大特點是,寫作者特別投入。80年代我們摩拳擦掌,真正大顯身手在90年代,像王朔、余華那些耳熟能詳?shù)淖髌范际窃?0年代寫出來的。寫作進入一個旺盛期,大家互相之間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作品的關(guān)注,看東西沒有什么功利心。其實,當(dāng)時出書特別困難,現(xiàn)在用一個詞‘市場化’,對于我們親歷者來說,那時候也沒有什么市場化,版稅制度還沒有實行。真正進入市場化,某種意義上是從王朔開始,他拿版稅——之前是稿費,一千字多少錢,印多印少沒有關(guān)系。”


對于林白而言,這同樣是個黃金年代,“《一個人的戰(zhàn)爭》《守望空心歲月》《說吧,房間》,我好幾個長篇都是90年代寫出來的。兆言剛才說‘90年代沒有市場化’,我非常有同感。那個時候根本出不了書,作家出書要怎么出呢?讀者要先到新華書店征訂,營業(yè)員也沒有文學(xué)史的知識、品位,小姑娘在書目上打鉤,征訂到多少出版社才能印,所有作品的出版權(quán)掌握在新華書店營業(yè)員手里。當(dāng)時很多作家的作品,有幾百冊征訂算多了,有些幾十冊就出不了。直到陳駿濤出《跨世紀文叢》,出了好幾輯,那個時候開始,中國作家的作品才算是比較方便出版。到90年代中期,我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說吧,房間》,還是葉兆言幫我推薦到江蘇文藝出版社沈瑞那里,說有一套‘八月叢書’,第一本是余華的,印一萬還是兩萬,就覺得很多了,我拿到那里去出。到了1997年,很多作家的文集也出來了,做夢一樣。我們本來書都出不了,小說集都出不了,到處要拉贊助,很難很難的,忽然說文集都能出了?!?/p>


劉詩宇說,自己讀了兩遍《璩家花園》,認為這是一本講述歷史的書,“有些事今天不說,親歷人不說,可能就消失了,就像沒存在一樣,被漸漸遺忘了?!惰臣一▓@》相當(dāng)于寫了四代人的生活,第一代人是費教授,出生在1893年,距離我們現(xiàn)在很遙遠,差不多是魯迅他們那一代人的故事。第二代人出生在1920年代,李擇佳、民有、江慕蓮。第三代人天井、阿四、阿五出生在1950年代。再往下的一代人出生于八九十年代。這本書的故事,橫跨了這么長的一個過程?!?/p>

《璩家花園》,葉兆言 著,譯林出版社2024年9月版。


林白說,自己寫了一段話,要感謝葉兆言,“把歷史上有意或是無意被遮蔽的那些山峰和深淵展示出來讓我們看見,這個太重要了,這本書是一個通向歷史的階梯——歷史書上很多概念,到他這里是真實的生活?!?/p>


劉詩宇說,“費教授的日記是小說中的重要章節(jié)。費教授出生于1893年,一個知識分子,留過洋,學(xué)過化學(xué)、外語,精通多種外語,對中國的文言文很有造詣。他一生最看重的是自己的日記,最寶貴的東西不是他的錢,而是他的這些回憶。他在晚年找人給日記換了小羊皮的封面,四邊切得像新的一樣。臨終也不舍得銷毀,苦心孤詣要留給誰,放在哪寄存一下,但是后來日記被偷走了,小偷又怕公安局找上自己,把贓物銷毀,在城市里到處找垃圾桶,一個垃圾桶里扔一本,歷史就隨著日記的丟失煙消云散。”


“不是今天的眼光,而是那個時代的眼光”


談及為何會創(chuàng)作《璩家花園》,葉兆言直言,“寫這部小說有兩個動力。一個動力是我曾經(jīng)寫過一本《南京傳》,非虛構(gòu)的寫法,我想通過南京這座城市,把中國歷史說一遍。有兩個城市特別適合描述中國歷史,一個是北京,它是一統(tǒng)中國的大歷史,是輝煌的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逐鹿中原,勝者為王。南京是另外一個角度,當(dāng)中原政權(quán)受到威脅以后,往往要逃到南京去,在南京形成一個代理北方政府職能的政權(quán),如果把南京的歷史描述一遍,會讓我們看到大中國歷史的背面?!赌暇﹤鳌分粚懙?949年,我覺得1949年以后的中國歷史也可以通過南京歷史來講述?!倍~兆言的另一個動力,是縫紉機的故事,“這個小說寫到四分之三的時候,我才把書名改成‘璩家花園’,原來的名字是‘縫紉機·蝴蝶牌’?!?/p>


葉兆言說,縫紉機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們最早的縫紉機源自美國或者英國的一張圖紙,取名叫“無敵牌縫紉機”。1949年以后,上海人把“無敵牌”改成了“蝴蝶牌”,因為上海話的“蝴蝶”和“無敵”一樣。后來的“蜜蜂牌縫紉機”也是源自這張圖紙。在葉兆言看來,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們以為創(chuàng)新制造了很多東西,其實都是根據(jù)一張圖紙出來的。某種意義上來說,現(xiàn)代化是有一張圖紙的,我們都是從一張現(xiàn)代化版圖上擴張出來的,離不開基本原理。寫小說也是一樣,像縫紉機做一件好看的衣服。寫作的時候,很多故事會情不自禁穿插在里面。這本書寫作的過程蠻快樂的,雖然也痛苦,天天琢磨,但是想到能表現(xiàn)一些東西,我覺得很有意思。”


《璩家花園》里有很多有趣的人物形象,比如費教授。葉兆言說,“費教授的故事其實凝聚了一代人的經(jīng)歷。我為什么選擇1893年?因為我自己祖父出生在1894年,有了這樣一個對比,找那個時候的感覺我就會看祖父的日記。寫作者心目中沒有什么可愛可恨,就把人物寫得好玩一點,有意思一點,有趣一點。比如為什么他學(xué)俄語,比如他和江慕蓮的關(guān)系。我在一個老先生的日記中看到,他寫當(dāng)時一個很有名的史學(xué)教授,娶了一個年輕的太太,到處張揚。我也特別熟悉這樣的場景,今天已不稀奇了,但在那個時代,老先生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他用春秋筆法寫,顯然有貶的意思在里面。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就想,費教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像這位史學(xué)教授,還是反過來,我中間是猶豫的,娶年輕的學(xué)生還是不娶年輕的學(xué)生。我希望我的小說中間能反映出這樣的一種東西:不是今天的眼光,而是那個時代的眼光。”


璩天井是《璩家花園》中的主人公,談及這一人物形象,林白認為,“天井跟葉兆言完全不同,但是看天井我老想起葉兆言——他是一個非常良善的靈魂,非常動人,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很少有那么純良,自始至終那么好的一個人,我就想起葉兆言,我有這個感覺。”在葉兆言看來,璩天井是最難寫的一個人,“有點概念化,容易讓人感覺不真實,怎么能讓一個不真實的人變得真實?”


葉兆言說,“人生有很多不容易。誰都會有初戀,或者喜歡一個人,這是人的本能。但是老天爺給我們機會,最后和喜歡的那個人結(jié)成姻緣,幾乎是不大可能的。更難得的是,哪怕他得到了以后,不大可能永遠愛下去。我想不完全地表達一個概念——愛有著落是非常幸福的,你始終愛一個人,愛跟陽光一樣,是一種放射。等到我們成年以后,純粹愛的表達不太多了。父母對子女的愛比較單純,是不求回報的,但是我們知道在現(xiàn)實世界中,談愛或多或少都是要求回報的。這個時候我想理想化一下,寫天井這樣一個心里只有愛沒有其他的人,他有不真實的一面?!痹谌~兆言看來,“寫作就是這樣,一點理想沒有也不行,不真實也不行,怎么樣把這個獨木橋走好,寫作在玩這樣一種技巧,寫作就是一種手藝,跟做衣服一樣,怎么樣把衣服做得合適,讓穿的人覺得‘這件衣服我愿意穿’?!?/p>


記者/何安安

編輯/商重明

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