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歲的臺灣老兵李同俊歷經(jīng)山河破碎、生離死別,卻仍樂觀地認(rèn)為這一生很幸福。只不過,有個牽掛了76年的心愿,直到去世也未能達成。


故事向前追溯到1948年7月16日的凌晨,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聯(lián)合勤務(wù)總司令部管理員的李同俊徹夜難眠,甚至數(shù)次想到自殺。


57年后,他在回憶錄里寫道,當(dāng)日凌晨一點,突然聽見有人敲門,心里又急又怕。打起精神開門一看,是李小姐。她的手里拿著一個紙包,裝著兩根金條。


幾個小時之前,警衛(wèi)隊中校組長帶人臨檢,在他的床底手提箱里找到30顆子彈,組長告訴他,私藏軍火會被送到南京衛(wèi)戍司令部看守所處理。


他知道是遭人陷害,可又百口莫辯,“不管怎么說,我也難脫嫌疑?!苯?jīng)中間人斡旋,組長答應(yīng)天亮前如果拿150塊銀元及兩根十兩重金條作為交換,可以不送案。


回憶起給李小姐開門這一幕,李同俊寫道:“正想問她,她卻說,‘不必多說,爭取時間’,轉(zhuǎn)身就走了?!彼统鼋饤l后,他終于安全。再躺上床時,已是凌晨四點。


回憶錄里這段故事寫了三遍。對于李小姐,李同俊除了感激,更多的是綿延半個多世紀(jì)的思念和遺憾。事后一年內(nèi),時局動亂,李同俊去了臺灣,倉促間沒能留下救命恩人的聯(lián)系方式。


76年來,李同俊曾兩次回到老家安徽,也在臺灣、大陸多次尋找李小姐,但再無音訊。2024年初,李同俊在臺灣省桃園市抱憾而去,他不會想到,去世后的近一年時間里,大陸有無數(shù)人在幫他接力尋找李小姐……


外公的秘密


李小姐的名字叫“李正鸞”。


李同俊的回憶錄里夾著一張她的一寸照片。里面的少女側(cè)著身,留著學(xué)生頭,穿著和神情簡單質(zhì)樸。照片背后寫著“李老師惠存,學(xué)生正鸞”。


李同俊回憶錄里關(guān)于李正鸞的記載。受訪者供圖


2005年的一天,78歲的李同俊找到畫像先生,為照片重畫了張像。把畫貼上后,他附上心情,“我雖想報答救命之恩,但未能如愿,只能記在心里,寫在紙上,以做永久感謝。”


十年后,李同俊出了車禍,從此再也離不開輪椅。2024年春,他沒扛過一次感冒,在臺灣省桃園市的一家醫(yī)院去世。他的外孫女圓圓翻開遺物盒里的回憶錄,才第一次看到李正鸞的名字、照片和畫像。


“找一個女生居然找了那么久,還藏了那么多年”,那天圓圓在靈堂里默默讀完整個故事后驚訝不已。在回憶錄里,李正鸞的名字居然和外公的母親、妻子列在一起,是李同俊這輩子最想報答的三個女人之一。


李同俊回憶錄里的李正鸞畫像。受訪者供圖


李同俊1927年出生在安徽宿州,一天家里遭遇土匪,母親逃到田里,在一棵大樹下生下了他。


1937年,還是小學(xué)生的他被宣傳隊的抗日演講所感染,報名參加了救國敢死隊。他假裝賣雞蛋混入日軍營房收集情報,成功了兩次。


還有一次失敗了,小組長當(dāng)場遇難,他則被兩個日本兵帶到郊外等待“處理”,好在三位騎著馬假扮日本兵的游擊隊員趕來救下了他。同記載李小姐的恩情一樣,這三人的名字在回憶錄中也被反復(fù)提及。


抗日勝利后,解放戰(zhàn)爭開始了,學(xué)校停辦,家不能回,李同俊從鄭州出發(fā),一路跟著人群往南走,輾轉(zhuǎn)到了南京。經(jīng)表哥介紹,他在聯(lián)合勤務(wù)總部第一被服總庫謀了個二級管理員職位,處理文康器材及圖書登記,也負(fù)責(zé)每周壁報收稿抄寫工作。子弟小學(xué)成立后,李同俊改當(dāng)小學(xué)教員。


故事發(fā)生的那一年,李同俊21歲,李正鸞15歲。李同俊回憶,兩人認(rèn)識是因為李正鸞常給壁報投稿寫文章,只要她投稿,他都會刊出來。有時見面打招呼,會點頭微笑。


事后的幾天,李同俊遇到來中山室(文化休閑中心)借書看的李正鸞。李正鸞告訴他,金條是哥哥的,哥哥李鑄新是總庫人事管理員。那天夜里,她和幾個同學(xué)在中山室看書,見組長帶人檢查,就躲在舞臺幕布后偷聽,知道了李同俊落難的事。


李同俊回憶當(dāng)時李正鸞如此解釋救人行為,“我不能見死不救,只有拿我哥哥的金條,才能救你。否則你會身敗名裂,性命難保。”


書寫這段故事時,李同俊常夾敘夾議,在他心里李正鸞是見義勇為的俠女,有著非凡的膽量和勇氣,“為了救人,深夜一時,她不顧自身安全,一個女孩子手拿兩根金條,走下約三百公尺長黑暗沒有燈火的山坡小路,才來到我住的中山室,把金條給我。”


至于李正鸞為什么要救他,李同俊在回憶錄里難掩疑惑,“李小姐救我命的表現(xiàn),我感覺很突然,很驚奇,很感激,很想報答?!?/p>


然而他沒有等到報答的機會,“為時已晚,不能如愿,時局使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1948年下半年到1949年元月,南京國民政府各機關(guān)裁撤合并,疏散撤離,人心惶惶。李同俊記得,李正鸞全家回安徽蕪湖鄉(xiāng)下老家,音訊全無,而自己隨被服總庫遷往廣州,后又輾轉(zhuǎn)來到臺灣,在故事的結(jié)尾,他寫道——


“救命恩人南京別,未留地址難尋找。

很想報答救命恩,恨無消息到今朝?!?/p>


加入這場找尋


讀完故事的幾天后,圓圓決定替外公完成心愿。


2024年1月16日,她在大陸某平臺發(fā)帖“尋找外公70年前的救命恩人,李正鸞女士”,帖子發(fā)布后,收到了2.2萬個贊,2661條評論,成百上千的私信也涌了進來。


有人建議找安徽本地的電視臺,也有人說離蕪湖不遠(yuǎn),可以親自去找。一位留學(xué)生提供線索說老家有一個與李姓奶奶很像的熟人,回國拜訪最終發(fā)現(xiàn)不是。


4月某視頻網(wǎng)站博主康呦喂也加入了找人大軍。他去臺灣省桃園市拜訪了圓圓家。在回憶錄里,康呦喂發(fā)現(xiàn)了最有價值的線索——李正鸞的哥哥李鑄新的名字和職位。


一邊,他在舊書網(wǎng)上找到一本聯(lián)勤總部內(nèi)部通訊錄,售價1800元。簡單說明情況后,書店老板免費發(fā)給他電子版。可惜里面沒有李鑄新的信息。


另一邊他發(fā)現(xiàn),國民政府在1946年到1948年期間做了一次南京的戶籍統(tǒng)計,154萬張戶籍卡就由此誕生,現(xiàn)在都被保存在南京市檔案館里。通過一位熟識記者的幫助,在檔案館查到了李鑄新的戶籍——安徽當(dāng)涂。


南京聯(lián)合勤務(wù)總部舊址。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這是一個突破性的進展,今天的當(dāng)涂縣是安徽馬鞍山市下轄。而據(jù)縣志記載,中華民國年間,當(dāng)涂曾隸屬于蕪湖道。李同俊的記憶沒有出錯。


8月7日,當(dāng)涂家譜館館長王強接待了康呦喂。當(dāng)涂家譜館是個社會團體,里頭堆著成排的家譜??颠衔购宛^里七八個志愿者找出一摞摞李氏宗譜,一頁頁翻。


然而這并不簡單,在那個年代,家譜中的女士在世系圖表中沒有單獨的記載,她們只可能出現(xiàn)在其他人的生平簡介下面,比如誰誰的女兒或者妻子,得逐字逐句看才行。志愿者華姐記得,那天極為酷熱,不少人的衣服都被汗?jié)?,“希望能找到,不枉我們汗流浹背一回?!?/p>


那天熱心尋找的人里面,還有本地商人李學(xué)高。他自稱是宋丞相李綱的第41世傳人,當(dāng)?shù)乩钚論?jù)說都是李綱的后代。他記得1985年前后,自己姑媽家也有一個姓李的親戚從臺灣來尋親,留下一枚金戒指。


李學(xué)高對找人的事非常上心,一有消息,就放下手上的事,跟著跑來跑去。海峽兩岸分離的現(xiàn)狀讓他始終牽掛,“如果早日統(tǒng)一,也許不會造成老人終身的遺憾”。


8月7日那天下午,李學(xué)高又帶康呦喂去了另一個李姓人數(shù)眾多的自然村查找??闪钊耸氖牵翘烊缤蠛漆?,一無所獲。


康呦喂走后,王強成了下一個接棒者。他去幾個李氏家族群里發(fā)消息,期待著能從家族脈絡(luò)里打撈出線索。王強對當(dāng)?shù)馗鞔笮帐霞易搴苁欤瑢じ鶎びH的事也參與不少。他覺得幫臺灣老兵找大陸救命恩人,于公于私都是件好事,沒有理由不幫忙。


王強猜測李正鸞家應(yīng)該是個大戶人家,原因有兩個,一是一個女孩在那個年代有書念,二是1940年代家里有人在南京國民政府任職,于是他側(cè)重在一些有影響力的大家族譜系里尋找。


9月23日迎來了第二個突破性進展。一位老書記打來電話說,上次找人的事,好像有點眉目了。


前一天,老書記與一位小賣鋪老板閑聊得知,老板與李正鸞打過交道。老板說,李氏家族正字輩的第四房第三支名字里都帶有“鳥”字旁,他還提供了另一個知情人陳蓮蘭的住處地址。


當(dāng)天,李學(xué)高和王強趕去見了陳蓮蘭。老太太今年92,與李正鸞同歲,她倆幼時住對門,也是一起念書的小姐妹。她認(rèn)出了那張李正鸞少女照,也知道她后來在蕪湖一家醫(yī)院上班。不過,她最后一次見到李正鸞還是20多年前。


家族脈絡(luò)理清后,王強再次翻出15本李氏宗譜,在最后一卷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李正鸞的名字,在其父李以武的描述下有五個字,“一女名正鸞。”


李正鸞在族譜中的記載。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王強的判斷沒錯,李正鸞的確生在大戶人家,其父李以武是李綱第38世族長,家里有70多畝田,平日幫人寫狀子遞到縣府,在當(dāng)?shù)赜行┟麣?,同輩人都知道他?br>


他的大兒子李正鵠,與李同俊回憶錄中描述的李鑄新職位吻合,但為何在南京任職時名為李鑄新,仍是個謎。王強分析,換名字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非常普遍,目的是為了不牽連家族。


順著這條家族線,王強聯(lián)系上了李健,他是李正鸞二弟李正鶴的兒子,目前在蕪湖經(jīng)商。


9月24日,王強去蕪湖見到了李健。李健其實并未見過姑媽,他說文革后與姑媽家就斷了來往,不過他熱心答應(yīng)一定去找找。隔天,李健去了李正鸞退休前的單位工會,打聽到了聯(lián)絡(luò)方式。


電話撥過去,姑媽接了。


“李小姐”


李正鸞看起來并不像92歲的老人。她從未染過頭發(fā),但白發(fā)屈指可數(shù)。她視力不錯,不戴老花鏡就能看電視、看書。她能自己燒飯洗澡,身體很好,老伴去世后的六年里,她從未去過醫(yī)院。她記憶力驚人,許多往事發(fā)生的年月日都能脫口而出。


唯一遺憾的是,她忘記金條的事了。剛開始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但家人告訴她,回憶錄里的許多線索都能對上。2024年11月13日,在新京報記者一點點地追問下,她終于從記憶里撈出了李同俊這個人。


“他是俱樂部里的管理員?!彼肫饋砹恕?/p>


“說話肯定是說過?!钡俣嗑驼f不來了。


她說的俱樂部,應(yīng)該是回憶錄里的中山室,“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文化宮?!彼f。在李正鸞的記憶里,那里有日本人留下的半圓形大舞臺、乒乓球桌,隔壁有書報可借閱。放學(xué)沒事干時,她常帶小侄子在那蹦蹦跳跳玩耍。


李正鸞的轉(zhuǎn)業(yè)軍人證明。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去南京那一年,李正鸞14歲。在老家丹陽讀到小學(xué)四年級后,就隨著大17歲的大哥去南京三牌樓小學(xué)念書了,一同去的還有嫂子、小侄子和母親。哥哥在南京聯(lián)合勤務(wù)總部被服總庫任人事管理員,后調(diào)任到軍政部軍需倉庫任少尉收發(fā)員,制服上有兩道杠。嫂子家里條件好,她父親是當(dāng)?shù)赜忻闹嗅t(yī),有三個店面。


李正鸞記得,他們住在被服總庫后面的一棟日本小洋樓里,睡榻榻米。從前在鄉(xiāng)下住沒見過電燈,有一次家里沒電了,她不知道怎么辦,跑去被服總庫找哥哥,步行距離約20分鐘。這段記憶和李同俊回憶錄中的記載吻合。


1948年,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李正鸞和母親搬回了老家,就此和李同俊斷了聯(lián)系。


此后的人生,她習(xí)慣以國家大事為刻度,一件件記在腦子里。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她小學(xué)畢業(yè),家里條件不好,就不念中學(xué)了。隔壁鄰居問她要不要加入人民解放軍文工團,跳舞唱歌去。家里人開了個會,就讓她去了。參軍的那一天,是1949年12月27日。


然后李正鸞也變成了李萍,因為名字太難寫,索性就改了。


再然后是《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簽訂的1950年,她跟著文工團,從當(dāng)涂到宣城、蕪湖,演出服從解放軍軍服變成了蘇式雙排扣上衣搭配裙子。


也是1950年抗美援朝打響的這一年,6月她從軍分區(qū)到了后勤干校,不再跳舞開始學(xué)護理。為了迎接傷兵,她提前結(jié)束培訓(xùn),在宣城地區(qū)行署醫(yī)院(今皖南醫(yī)學(xué)院第二附屬醫(yī)院)成為了一名護士。


在醫(yī)院里,她為從戰(zhàn)場上送來的輕傷員療過傷,也給患血吸蟲病的病人打過針。


也是在那里,她認(rèn)識了患肺結(jié)核來看病的丈夫,然后他們相愛成家,那一年她22歲?;楹蟮纳钏X得很幸福,她和丈夫一個月工資加起來超過100元,當(dāng)時的物價是雞蛋6毛9一斤,一毛錢可以買12塊話梅糖。這些錢夠他們養(yǎng)活五個孩子,還有每月富余五塊錢,寄給成分不好、生活艱難的二哥家當(dāng)生活費。


把孩子拉扯大了,李萍也該退休了。此后的頭20年她到處旅游,北京、上海、杭州、無錫、桂林、黃山……跟老伴兒,還有同事和同學(xué)。只不過看著這些照片,她有些傷感,“他們都去世了。”


李萍在桂林游玩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坐在太陽底下,李萍拿起相冊一頁頁翻,能想起來很多細(xì)節(jié),拍攝的地點、時間、天氣,甚至當(dāng)時的心情。比如在廈門的海邊,她脫了鞋子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對面就是臺灣。”在深圳一座山上,她花了兩塊錢從望遠(yuǎn)鏡里頭看香港,在一塊草坪上她和旅伴們合影,背后一塊大牌子上寫著“一國兩制 統(tǒng)一中國”。深圳還有個世界之窗,里頭是縮小版的埃及金字塔、俄羅斯紅場、巴黎鐵塔……這些她都有打卡留念,照片里她總是背一個斜挎包,咧著嘴笑。


女兒馬莉70歲了,每隔兩天來看一次媽媽,老房子的外掛電梯還沒裝好,她不放心媽媽出門。好在李萍身上沒什么大毛病,就是腿腳不大方便,走起路來需要一點點挪。女兒來了,李萍就張家長李家短地敘舊,但忙里忙外、回家還要伺候丈夫的馬莉沒工夫聽。


“你走后她又要想了。”馬莉跟新京報記者說,那天從李健那聽到金條的事后,李萍一夜沒睡,從前的往事在她腦子里,就像過電影一樣。


半個世紀(jì)的鄉(xiāng)愁


來到臺灣后的李同俊,同樣結(jié)婚生子,退休后也云游四方,“妻子賢惠,兒女孝順,我這一生很幸福?!?/p>


只是和李萍不大一樣,李同俊心里藏了不少事,在家人的印象里,他溫和內(nèi)斂,極少袒露內(nèi)心。但在回憶錄里,他的情緒卻是洶涌的,那些愛、遺憾、思念、憤怒、哀苦常以感嘆號結(jié)尾。


李同俊結(jié)婚時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李同俊似乎在用書寫對抗遺忘和思念。比如和母親的拜別,他寫得很詳細(xì)。那是1948年夏天,弟弟結(jié)婚,他回了趟家,和母親提起金條的事,母親告訴他,那是別人的錢,欠錢是要還的,他記在心里,“我背著這10兩重的兩根金條,幾十年了!”


還有其它母親的叮嚀,不要賭博、慎重交友、身體健康,他也沒有忘記,“現(xiàn)在還言猶在耳?!狈謩e那日,母親哽咽流淚,勉強說出一句“上路吧,要時常寫信,不要忘啦!”


可母親沒有等來他的信。誰也沒有想到,原以為只是短暫的分離,竟然成了永別。


1994年3月,李同俊從桃園出發(fā),飛過了臺灣海峽,北上上海,路過南京,再到安徽宿州,回家的路800多公里,李同俊走了45年。


那天是清明節(jié),68歲的他,黑發(fā)上已是一層灰白。李同俊跪拜在父母墳前祭拜,“媽,你叮嚀的事,我都做到了?!?/p>


李同俊(前排左一)第一次回老家,他和幾個表兄弟坐在被砍下的樹干上拍了一張合影。受訪者供圖


重踏故土的照片,李同俊全洗了出來,一張張塞進相冊里。相片里的每個人全像拍紀(jì)念照一樣,端端正正地坐著或站著。其中有一張,李同俊貼進了回憶錄里,照片里他和幾個表兄弟坐在被砍下的樹干上,李同俊的眼睛笑成一條縫。


2011年10月,李同俊第二次回到老家。在回憶錄里,他幾乎事無巨細(xì)地書寫見到的人、看到的事。那次他總共回家三天。去了父母的墳前,也去了過世的大姐家,“外甥在門口迎接我們,好像辦喜事一樣招待,我很難忘!”第三天離開住宿的親戚家后,他在車上暗自擦掉淚水,“車子開走很遠(yuǎn)啦,才聽不到他們的呼喊聲?!?/p>


回家的幾日,他也抓緊時間到處走走,想盡辦法多看幾眼。他記住了17米寬馬路上的快慢車道,也感嘆成排的草帽狀路燈怎么會那么漂亮,“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看不到頭,像是一條銀河,車輛跑在中間,車燈又亮起來,好像飛船?!?/p>


李同俊在回憶錄里記錄了退休后和妻子游玩的感覺。受訪者供圖


在家人的記憶里,李同俊有許多鄉(xiāng)愁。他時常抱著收音機聽大陸電臺,碰見有人說大陸落后,他會激動地和人理論,“你們都錯了,其實大陸很先進……”他總愛去當(dāng)?shù)貫槔夏晖艘圮娙私ㄔ斓臉s民之家,和老戰(zhàn)友打牌敘舊。


他把對故鄉(xiāng)的眺望和思念也一股腦傾訴在了回憶錄里,他貼著天宮二號發(fā)射成功的新聞剪報,記下兩岸交流的新聞,還抄寫《松花江上》的歌詞,“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


和李同俊一樣隨國民黨赴臺的大陸民眾多達百萬之眾。圓圓的爺爺肖挽濤,也是其中的一個。家人回憶,在兩岸未開放的年代,爺爺為了與大陸家人聯(lián)絡(luò),拼了命地要考到美國讀書,這樣才可以把信寄回大陸。


1996年,爺爺?shù)谝淮位氐胶崩霞姨酵虿蝗炭吹郊亦l(xiāng)的貧困,出資近110萬元,給家鄉(xiāng)修路建橋,資助貧困兒童,探望上年紀(jì)的老人,此后回鄉(xiāng)次數(shù)不計其數(shù)。


據(jù)公開資料顯示,1987年11月2日臺灣紅十字會開始受理回大陸探親人員登記,第一天登記人數(shù)達1334人,10萬份申請表格半月內(nèi)被索取一空。開放后的6個月內(nèi)登記人數(shù)達14萬人。


去南京尋人的那天,康呦喂走進了一個叫“我家的兩岸故事”的展覽,在那里他讀到了許多與鄉(xiāng)愁糾纏一生的故事:有人把想家寫在衣服上,上街游行抗議;有人替200多位臺灣老兵把骨灰送回家鄉(xiāng);有人至死還留著母親手織的馬甲……


從展覽館出來,康呦喂生出許多感悟。90年代出生的他沒有關(guān)于臺灣老兵回大陸探親的歷史記憶,也從未真切地感受過上一代人的家國情懷,那個時候他才突然明白,圓圓外公的故事不是個體敘事,而是那個時代下萬千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同胞共同的故事。


“人們所追尋的有時也不只是一個結(jié)果,而是為了繼承和延續(xù)”,他所說的“延續(xù)”,指的是他們這群后輩一起尋找李正鸞,也指的是連接海峽兩岸、綿延半個多世紀(jì)的情感和認(rèn)同。


“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


這一天終于來了。


2024年12月6日一大早,圓圓就起床了。往常她睡眠充足,到哪都能睡著,但這天她太興奮,沒開鬧鐘,準(zhǔn)時就醒了。


坐在出租車上,她做了一會兒眼部按摩。前兩天,她從旅居的伊犁出發(fā),輾轉(zhuǎn)了20個小時來到蕪湖。見李正鸞之前,圓圓很想問她,還記不記得外公,如果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感謝的話一定要講,“沒有她,就沒有后面我們一家人?!?/p>


在小區(qū)門口見到馬莉時,圓圓下意識地退后了兩步,她太緊張了,一時不敢上前打招呼。緊張一路跟隨著她走進小區(qū),爬上單元樓,在李正鸞家門口,圓圓的手指握了又松開,重復(fù)了很多次,“心跳得好快。”她說。


李正鸞這天也很激動,她早上起來熱了幾個湯包,吃完后把地拖了拖,然后她給女兒打電話,問還需要做些什么。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在沙發(fā)上坐下打開了電視,想讓自己不那么心慌。


但她們倆舒緩情緒的努力都白做了。圓圓本來沒覺得自己會哭,可是在見到李奶奶那一刻,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李正鸞也哭了,在給自己擦淚之前,她從兜里掏出手帕,先給圓圓擦了擦。


圓圓媽媽與李正鸞視頻聊天。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她們先是握了握手,然后彼此擁抱。手拉著手坐下后,李正鸞先開了口,“不要難過,以后到大陸來當(dāng)個朋友玩玩?!?br>


圓圓拿出外公帶在身邊70多年的那張照片,里頭的少女“李小姐”一眨眼變成了92歲的李奶奶。在圓圓的想象里,李奶奶可能會滿頭白發(fā),燙點小卷,身上會戴耳環(huán)戒指,是個精致的知識女性。但面前的李正鸞穿著家居服,嬌小地縮在沙發(fā)上,圓圓反而更喜歡了,“有種回家見奶奶的感覺”。


近些日子,李正鸞自個兒又想起來一些關(guān)于李同俊的事。她告訴圓圓,李同俊住在俱樂部后頭一個只能塞得下一張床的屋子里,門總是開著。她常去送東西,送完就在俱樂部附近跳格子。東西是哥哥讓送的,她想不起來送過些什么。


李正鸞說,她還想起來李同俊和哥哥李正鵠關(guān)系蠻好的,常到家里來吃菜喝酒,是很不錯的朋友。那時候家附近有一座山,飯后兩個男人會出去散會兒步。


圓圓聽得入神,李奶奶說的和外公回憶錄里哪怕只是一個細(xì)節(jié)的吻合,都讓她興奮,“世界上有另一個人驗證了外公在南京的這段生活?!?/p>


她感覺好像一伸手就摸到了那個年少的外公,“我們生下來,他就扮演外公的角色,但他年輕時候的故事,我們都不曉得。要是早點發(fā)現(xiàn)回憶錄就好了。”李奶奶的講述,彌補了這些遺憾。


李正鸞重寫了一遍相片背后的字。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現(xiàn)在,圓圓和李正鸞開始建立一些新的聯(lián)系,圓圓給李奶奶看家庭照片,給她講自己家里的故事。圓圓一邊講,一邊注意李正鸞的表情,“她看得好認(rèn)真?!?br>


她還好奇李奶奶究竟是怎樣的人?她的孩子好不好?她過著怎樣的人生?這天她們說了好多悄悄話,李奶奶問她成家沒有,圓圓開玩笑說,你要不要給我介紹男朋友?


至于一些外公回憶錄里和李奶奶記憶中的出入,圓圓不愿再細(xì)問了,“我不想讓奶奶去回憶想不起來的東西?!逼鸪酰募胰艘灿性S多擔(dān)憂,會不會是錯的,哪能真的找到。但在見到李奶奶之后,圓圓覺得她很誠實可親,那些擔(dān)憂也都解開了。76年了,外公的心愿總算是圓滿了。


李正鸞與圓圓見面場景。 拍攝 黃依琳 剪輯 吳瑜


因為這場尋找,李正鸞家與失聯(lián)多年的親戚們重聚了?!澳莻€時候沒有電話,散了就散了,現(xiàn)在蠻好又在一起了。”馬莉現(xiàn)在常跟同在蕪湖的李健聯(lián)系。2024年11月8日,他們找了一家餐廳聚會,那天來了18個人,60多年來他們第一次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李正鸞也見到了失聯(lián)很久的姐妹陳蓮蘭,兩人手拉手說了好多話。


席上他們聊起李同俊的秘密,“這件事我們就說說玩玩,不需要什么回報?!瘪R莉說。


對于所有人來說,這似乎都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康呦喂在2024年12月6日這天也來到現(xiàn)場拍攝,一切結(jié)束后,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襲上心頭。在他的想象里,這一場近一年的努力和尋找,似乎應(yīng)該配上一個轟轟烈烈的結(jié)局。


但這天來得很平靜?!八坪跻磺卸蓟貧w到了日常,雖然這個故事跨越海峽兩岸,也跨越七八十年的時光,但任何宏大敘事,最后都會落回到兩三個普通人的普通事情上。”他說。


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編輯 胡杰 校對 張彥君